黃 河 戀 ﹝四﹞

 


【緊接上期】


第七樂章 黃河淚和笑

  講黃河,多數講它的痛苦歷程、它所受的災害和它帶給人的災害!
  黃河是母親河,我們的母親傷痕斑斑,歷史上有記錄的災害數以百計。
  它自身的災害主要從黃土高原攜帶泥沙造成。前幾章多有涉及,不贅。
  我所經歷的災害發生在1975年8月,簡稱75.8,那年那月,連續降雨,雨量為200年一遇,第三天,黃河支流上兩個大壩,一個叫板橋、另一個叫石漫灘,同時垮了,造成20多萬人死亡。
  垮壩第二天,我奉命從北京趕到石漫灘(另一組趕到板橋),我們是乘直升機去的。從臨時停機坪下來,我給嚇呆了。
  我哭了!我跪地大嚎了!
  我對天嚎、對地嚎、對著一首首或仰或臥的同胞屍體大嚎!
  眼前一片廢墟、村莊不見了,樹梢兒冒在水面搖晃,人的屍體一具具有序地排列、絕大部份臉朝向東,雞、鴨、牛、羊的屍體遍地都是,再往京漢鐵路方向望去,逃生的人群手緊緊抓著路軌而無奈地走了。有一手抱著孩子的、有抱著老人的、有兩夫妻相擁的、一手或兩手抓著鐵軌,以為可以逃出生天,命運卻如此不濟,來自鄰區的救援人員企圖將他們的手扒開,很難、很難!他們死不暝目呀!
  面對如此世紀恐佈災難,能不痛哭嗎?
蒼天兮,何以不長眼?地靈兮,何以如此摧殘我同胞?
我以我血薦我同胞兮,回天無力救蒼生?
欲罷不能、哭不斷兮,是誰滅我家園、滅我同胞?
是天?是地?是人?是神?
啊!我的心脆了,
我的精神塴潰了!!
  更令人噁心的是蒼蠅,比平常大一倍、滿佈屍體、黑一片,己經飄搖的樹技也被它們壓彎了,大恐怖了,我在痛哭之餘也吐了,把心、肝、五臟都欲吐出來!!
  多少年了,我一直不想回憶此段經歷,因為它切切實實地在我胸囗打了重重的一鎚,我受不了啦!
  我懷疑神靈的存在,什麼上帝、聖母瑪麗亞,什麼佛陀、瑟咖摩尼?什麼真主?你們存在嗎?此時此刻你們到那裡了?你們無心還是無力保護蒼生?你們還是神嗎???
  1975年正是文革末期,權力鬥爭到了決戰時刻,偉大旳人民日報竟輕描淡寫的報導,除了一堆乾巴巴的資料,就是一些英雄救災事蹟。沒有人關心死難者的英靈、也不敢對災難現進行描述,
  今天,在寫黃河戀時、應朋友要求,把這段慘痛史實記錄下來,也算是對得起38年前死去的20多萬同胞,安息吧!可憐的人兒!
  我的工作不是救災,而是為塌了的石漫灘大灞診斷,三個月後,我們40多人的工作隊在那裡住了半年,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  75.8之後不久,朱德老元帥走了、周恩來總理走了、翌年萬壽無彊的毛主席也走了!
 講黃河的淚與痛可以說是罄竹難書。這裡還想講一段年輕人鮮為人知的事。
  1938年3月,曰寇大肆侵華,華北垂危,實行不抵抗主義的國民黨政府採取消極抗爭政策,在鄭州附近的花園口,炸開黃河河堤,讓黃河水阻止日軍,造成包括河南、山東、安微的黃泛區,數以百萬老百姓受苦受難。直到抗戰勝利後,1947年6月,才把炸開的河堤堵上,河水重新歸入河道。
  黃河的災難數不清,其中有它本身的規律,更多的是天災和人禍!
  人們喜歡談論黃河的痛!但對於黃河對中華大地的偉大貢獻卻缺乏系統性的論述?
• 我們稱黃河是母親河!沒有黃河就沒有中原,沒有偉大的中國。就憑這點,如何評價黃河都不過份。
• 幾千年來,黃河孕育偉大的中華文化,歷代最多建都的城市都在黃河邊,長安、開封、洛陽是也,僅最近查明的歷史遺跡、帝王墓地就有幾百處之多,歷史上有記載者包括秦始皇、武則天、成吉思汗、……數不勝數,這一大筆豐富的文化遺產數也數不清。從最早的澠池文化、到敦煌文化、到秦、唐、宋、明、清,那個朝代沒有在黃河留下足跡?
• 在經濟上,黃河流域養活數以億計的中華子孫!歷史上的絲綢之路、繁華的古都長安、洛陽龍門石窟的盛世、清明上河圖的開封城,在廣闊的中華大地中就只有這片土地值得高歌。即使是近代,上游興建的龍羊峽、劉家峽、青銅峽等近十座水電站創造多少財富?在河南、山東兩岸的肥沃土地、華北大平原的糧食、棉花生產佔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。
• 在政治軍事上,黃河流域更是兵家必爭之地,多少英雄豪傑、多少帝王將相、多少軍事政治家在黃河出生入死,創造輝煌!
  黃河,我們歌頌您!我們愛您!我們保衛您。
  是的,您是我們的母親、中華民族的母親,您是我們的驕傲!中國人的驕傲!!

第八樂章 思念中的艄公與民工

  在從事黃河治理十幾年生涯中,結識不少達官貴人、專家名人。但是能把感情沉澱下來的僅陸佑楣、潘家錚(曾任工程院院長、去年仙遊去也)兩人而已。
  要說感情,能打動我的心、時時讓我思念的卻是那些樸實無華、默默耕耘的最基層的朋友,本章將記錄幾位無名英雄,所有傳媒都不屑一顧的小人物,他們卻是治黃大軍中不可或缺的細胞,今天,寫下他們,算是本人對他們的報恩。
  艄公們!什麼是艄公?黃河兩岸,窄者百多米,水急浪高。寬者幾公里,淺灘暗流多,兩岸之間少橋沒路,全靠渡船過河,掌舵的就是艄公。
  艄公精於河道,何處水急?何處有暗礁、暗湧,心知肚明,一年四季,春、夏、秋、冬,水性不同,過河河道也不同,他們都能準確無誤科學的判斷。一年365天,每天從晨曦到黃昏、不論颳風下雨、烈日當空還是嚴冬臘月、沒有節日、假日,你都可以看見他們的蹤影,在滿佈風霜歲月雕刻的皺紋裡,你可以體驗到滄桑對他的磨練,在自創自嘲的歌聲裡,你可以領嘗他的希望……
  因工作關係,結交不少艄公朋友,本文記錄兩位元典型的例子:
  1969年,我們在河津調查河道變遷史,每天都要乘船來往河對岸,最頻繁時,每天來回六趟,恰巧艄公名叫“老六”,年約五旬,看似六十有多。當時正是寒冬季節,他單衣露臂、光腳踏板,
“老六師傅,冷嗎?”
“不冷,過河呀?”
“師傅貴庚?”
“失禮,俺過五了。”
“身體還硬著呢!”
“命硬!托你們的福!”
“家裡好嗎?”
“好,好,口子多呀!兄弟八個,我排行老六,下面的也有六個要飯的!”
“都好嗎?”
“好,公社養著哩。”
  打開了話匣子,一路上不寂莫了。老六姓曹,自稱是曹操後代,十三歲就跟父親上船學藝,十六歲自立門戶。那年頭(1933年),兵荒馬亂,過河的什麼人都有,做這行的,算是一門手藝,十七時,娶了個媳婦,隔年生一個,剛滿三十,己經是六個孩子的爹。天有不測風雲,1938年,國民黨炸堤,老伴和三個小的被洪水沖走,不知所終,他帶著三個大的,一女兩男跑到河邊上船逃生。從此無家可歸,船就是他的家。……
“上船啦!坐牢,這河道中有十二處險灘,”
“你能說說這些險灘情況嗎?”
“中!俺一路跟你說。”
  他一路數著,那裡下面有塊大石、那裡下面有漩渦、那裡河床太淺,一邊說一邊避著,我不停地做記錄,到河邊,我畫一個河床斷面圖給他看,他笑了,
“你這位老弟,中!”
 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,我們在那裡工作一周,天天用他的船,開始給錢他不收。
“你們公家人,不能收?”
“不收錢,咋養家?娃子也要吃飯”
“娃子都大了,在公社裡幹活,公社養著。”
“這隻船也是公社的?”
“我要交紿社裡,他們不要,說船太破了,讓我小心,說要割資本主義尾巴,我說我是艄公,一個划船的,俺啥也不懂,他們說划船要看方向,別開到資本主義那裡去?娃子,你說資本主義在那裡?”
  我笑了,看看他的船,也太破了。
“整這條船要多少錢?”
“小一百吧,那有錢?”
  臨離開時,我塞給他一百元,說:“把船修了,不中、不中。過幾天我們還要來,船太破了,不敢坐!”
  他終於收下了,在和我們告別時,他笑了,他開腔了:
“哥兒我走運了,哥兒天上來了活神仙,哥兒河神開眼了,哥兒啊!太陽在半夜裡冒出來了。”
  這個曹老六我在1975年還見過一面,他一見到我,把我抱實了,小老弟還記得我?當然啦,快六十了?是呀!孩子讓我休息,你看,這是我那大的,他開船,我享福,哈!哈!……
  另外一位艄公朋友是在劉家峽認識的,是一位東鄉族人,坐牛皮筏過黃河就是他教的,一年的時間裡,幾乎天天見面,設計組的工作房就在河邊,我們因工作需要過河的次數不多,反而星期天經常到對面爬山、摘野果。他姓“阿依”,很喜歡跟我們這些年輕人玩,他年紀才四十多歲,但當艄公也有20多年了,他的故事特別多,回民之間的械鬥、劉家峽上面有一條支流叫洮河,河上有座佛寺,58年藏民暴動,解放軍鎮壓,一首首屍體漂流而下,他說,族裡男青年娶不到老婆,經常兄弟倆共娶一個,怎麼行?可以,輪著睡覺。生孩子誰的?大家的。我的老婆原來是我哥的,後來我長大了,找不到女的、也沒錢,哥說,把那婆娘睡了,就是這樣子。
  他說,我們當艄公的最喜歡你們這些公家人,有禮貌、講道理、對我們族裡人又好!你們很好呀!又勤快、又肯幫助我們,回民不行、本地漢人幹部也不行,他們持著人多會欺侮我們,我們族裡漂亮的女人都不敢出門,他們見了會抓去睡覺,前年有一個小女孩,才十六歲,給他們抓走睡死了。沒人管?不敢!族頭都不敢!
  很同情他們的苦況,有時我會從食堂買一份飯菜給他送去,他常常含淚拉著我的手:好兄弟,你是我的神、我永遠的親人!
  離開劉家峽時,我告訴他要回北京了。他呆呆地望著我,跟著嚎啕大哭,搞到我心快碎了。……
  我想在這裡記錄黃河上的民工朋友們!
  始終不敢忘記,我是一個漁村的孩子,從小光著腳丫子在家鄉的土地上滾爬,是媽媽的嚴勵教導,才上了小學,後來國家培養我上中學、上大學,才有今天為人民工作的本領!
  始終不敢忘記。一座宏偉的水電站,不是靠我們畫出來的,而是成千上萬的工人們用雙手和汗水創造的,他們有鋼筋工、範本工、混凝土工、電工、炮工、起重工、機電安裝工……這些工人的吃苦耐勞、樸實無華、造就了偉大的工程。我從心底裡非常尊重這些工人兄弟,視他們為朋友、為戰友,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,在基坑裡、在腳手架上、在鑽臺上、在泥水中,他們粗獷的語言、幹活時的嘯聲、常常感動著我,很奇怪,人與人的關係這麼融洽,他們對我也愛護有加。常說:都是知識份子,你不同,你是我們的兄弟、我們的親人。
  有一次,我一個人帶圖紙到三門峽工地,那是工程局實行軍事管制。軍代表找我責問:你的圖紙有問題,浪費國家那麼多鋼筋,必須減一半,馬上簽字同意!不行,這是千年大計,不能減!軍代表發怒了,一定要減!不簽字明天批鬥大會見!
  當天夜裡,十幾位工人手持鐵坐上一輛卡車到我住處,把我拉上車,喊著口號把我帶著,望著這些平常友善今天卻兇狠的臉孔,我了。汽車發動了,連夜往公路上跑,天快亮時,到達鄭州火車站,師傅們說,快上火車回北京!我幌然大悟,他們在保護我!你們呢?我們是工人階級,我們不怕。他們要改圖紙?不用擔心,我們按你的圖紙施工。
  能講什麼呢?含著淚逐一和他們擁抱告別……
  人是要互相尊重的,無論你的階級、你的職業、你的職務。只要互相尊重,社會就會和藹,世界就會和平。

﹝四﹞【未完待續】